七十年代初插队在一个半山区的农村，没有电，家家户户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灯。煤油灯很简单，下部是个用来装煤油的玻璃瓶身，瓶口拧着一个金属灯头，灯头中穿过一根可以上下调节的棉纱灯芯，灯芯把油瓶中的煤油吸上来，用火柴点燃，烧出一团小小的火焰，再用一个玻璃灯罩罩上，就成了一盏灯。大油灯灯芯比较粗，点起来也比较亮，当然耗油量也大，除了过年过节或者什么大事，老乡们一般不舍得用，平时只用小油灯。小油灯灯芯很细，点起来就一丁点火苗，随风摆动，忽明忽暗，三五尺以内还勉强有点亮光，三五尺之外就是朦朦胧胧的一团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。

       农活很辛苦，很少有不早出晚归的时候，经常是晚上收工回来，天已经完全黑了，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把小油灯点着。小油灯一亮，屋里立刻有了几分神秘的生气，母亲或大姐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点火煮饭、炒菜，孩子们饥肠骨碌地等着锅里东西填饱肚子，“家”的味道慢慢弥漫开来，亲情也越来越浓郁起来。终于，一个普通农家一天当中最重要、也是最温馨的时刻到了，在小油灯温暖地照耀下，全家老老小小开始围坐在灶台边“吃夜饭”。那时候，我插队的那一带农村比较穷，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就更穷，各家的早饭、中饭没什么固定时间，而且几乎可有可无，两截木薯或者一个菜团，就是一个壮劳力的早餐和午餐；很多人家的孩子连木薯和菜团也没有，任由他们到山上、草坡、小河、田间去，找的什么吃什么、逮着什么吃什么，运气好的，可能会抓到泥鳅、青蛙、四脚蛇、蚂蚱之类，运气不好的，就只有野果充饥了。所以，小油灯下的“夜饭”就特别地重要。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吃，连小孩子们也不敢吵闹，除了偶尔几句简短的交谈，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享受着“吃夜饭”的快乐，一天的疲惫就在这其乐融融中消失了。

       吃过夜饭，小孩和老人早早睡去了，男人们三五成群坐在黑暗中，抽着自家中的旱烟、聊着天，自得其乐，小油灯就成了妇女们的专用品。妇女们晚饭后还要忙乎好一阵子，喂猪、打草鞋、缝补破旧的衣裳、……，都离不开小油灯，她们往往要在昏暗的灯光下操劳到深夜。

       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的，乡下的年轻人也不例外。晚饭之后直到半夜，是年轻人最活跃的时候。当年的农村缺乏年轻人交往、娱乐的场所，我们插队知青的住处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些农村青年的“俱乐部”,更何况还有小油灯的“免费”照明。那几年，只要是农闲时节，几乎每天晚上我们的小油灯一亮，邻近的十几个小伙子就陆陆续续来到我们的住处，把我们的小屋挤得满满的，板凳不够坐，就坐在我们的床上或者门槛上、甚至干脆靠墙站着。这种活动基本上是男青年的专利，女孩子要留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。偶尔有那么几个晚上，七八个女孩子会事先串通好，一起跟家里“请个假”，来我们这里“串串门”。没有女孩子的时候，大家都比较放肆，东倒西歪地，坐没坐相、站没站相，口无遮拦，天南地北，说天道地。而一旦出现了几个女孩子，大家立刻不约而同地规矩起来，无师自通地有了几分绅士风度，比如自觉地把最好的座位让给女孩子，说出来的话也不再那么粗鲁，而且，只要女孩子一开口，男青年们立刻鸦雀无声，很专心致志惬意地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。其实，他们并不一定对女孩子的话题感兴趣，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被异性所吸引，在异性的叽叽喳喳中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。

       小油灯的灯光摇摇拽拽、闪闪烁烁、半明半暗，给这种农村男女青年的晚间聚会制造出一种神秘兮兮的氛围。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半明半暗，光线太暗，胆大的难免会产生一丝邪念，胆小的也难免会感到几分恐惧,相互之间难免会产生一些不雅的举动；光线太亮，什么都清清楚楚，大家不得不规规矩矩，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，又很不自在，缺乏青春的浪漫情调。而小油灯的那种半明半暗的效果，让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放开而又不至于为所欲为地放肆。白天，如果哪个小伙子对哪个女孩子多看上几眼，一定会招来周围人的非议，女孩子也一定会羞红了脸躲开；可是在半明半暗的小油灯之下，你尽可以盯着漂亮的女孩子看，没人会干涉，女孩子也比白天大方了许多，被人盯着也无所谓，反正也看不清楚；更重要的是，漂亮的女孩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妩媚，不那么漂亮的女孩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多了几分娇艳。很多白天不敢讲的、挑逗异性的话，在小油灯下尽可以放心大胆、无拘无束地讲，没有谁会当真、没有谁会计较，相反的，每个人都巴不得有那么一两个异性来挑逗自己。被异性挑逗的人往往兴奋不已，挑逗你的人越多，说明你越引人注目，你也就越值得自豪。男女青年们在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嘻嘻哈哈，只图嘴上快活、心里舒服，动手动脚是绝不允许的。

       虽然没有明文规定，但约定俗成的是：只有十五六岁到十八九岁的未婚女孩子，被允许参加这样的聚会。这是这一带农村女孩子们短短的黄金岁月。年龄太小，情窦未开，懵懵懂懂，与小油灯下聚会的场合格格不入；年龄太大，要么已为人妻、甚至已为人母，没有心情、也没有闲暇再来参加这样的聚会，如果仍未出嫁，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或隐情，也没有脸面还在这种场合下打情骂俏了。然而，对男青年的限制却很少，从十五六岁到二三十岁，未婚或已婚都无所谓，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传统的男女不平等吧。

       小油灯下的聚会，往往要持续到半夜十一二点。毕竟是农村，每天都有很辛苦的、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等着这些年轻人去干，特别是“春插”、“双抢”与“秋收”季节，常常是凌晨四五点钟就要起身“出工”了。所以，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为首的提一句“早点睡吧，明天还要干活”之类的话，大家便依依不舍地散了。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小屋顿时清静下来。不，是顿时冷清下来。只有小油灯依然半明半暗，在微风中摇摇拽拽、闪闪烁烁，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