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.换婚
她名字当中有个“英”字,就叫她“英子”吧。
她是那种农村中很常见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,人不漂亮,但皮肤比一般的女孩子白净一些,这在农村是比较少见的,算是她的特点之一吧。
她的另一个特点是比较文静,不象一般的农村女孩子叽叽喳喳的,轻易不肯开口,要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,仿佛是怕声音大了把人吓着、或者是怕说得快了别人听不清,明显地缺少十七八岁少女的那种热情、欢快的活力。你要想在一堆女孩子中把她认出来,非常容易,显得有点不太合群,总是抿着嘴在一旁看着别人说笑的,一定是她。
她的第三个特点是喜欢看书,当然仅限于小说、文艺类的,虽然只有高小文化,可是她把我们这个村的知青带下乡的所有的杂志、书籍几乎全都看了一个遍,也不知道她到底看懂了没有,只是,她说话也有些文邹邹的,大概是受了那些小说的影响。农闲的时候,经常看到她坐在知青宿舍的门槛上、或者晒谷场仓库的屋檐下,手里捧着一本杂志或者什么书,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看,偶尔抬起头叹口气,或者望着远方的稻田、山林发一会呆。这在当时比较偏僻的山村、特别是文革时期的山村,那是非常罕见的,这就使得她很有些与众不同了。
那年夏天的双抢大忙时节,我和英子被生产队安排在一个小晒谷场晒谷。那时候,割禾、打谷、插田都靠人工、是既要技术又要体力的农活,而我刚刚下乡插队不到半年,既无技术也无体力,安排在晒谷场晒谷,算是额外照顾吧;可就是晒谷,也需要一些基本常识,比如,打回来的稻谷摊在晒谷场上,要摊多厚、如何翻晒、要晒多少次、晒到什么程度,我都还不懂,于是生产队又派了英子做我的搭档;英子比我小五六岁,农活却比我懂很多,也算是我的师傅吧。
生产队的意思,是让我给英子打下手,一切听英子指挥。这可真叫英子为难了,英子天生懦弱,从来都是别人指挥她,听别人指挥惯了,现在来指挥我,就感到十分不自在,更何况我比她年长好几岁,又是她心目中崇拜的“知青”,所以,她叫我做什么事,总是用讨好的眼神望着我,怯生生地问:“知青哥哥,我们是不是该怎么怎么样了……?”我就知道是该怎么怎么样了,然后便乖乖地按照她说的怎么怎么样去做。
晒谷场位于村边的一个小山坡上,与村子隔着一片小树林,除了每天中午与傍晚,下田打谷的人陆陆续续挑着一担担刚打下来稻谷送到打谷场来,热闹一阵,平时清静得很,只剩我与英子两个。活也不算太重,忙起来的时候虽然很累,但休息的时间也比较长,而且,可以躲在屋檐或树荫下乘凉。这样的“待遇”,比起那些顶着烈日下田打谷、插秧的人来说,简直就是天堂了。休息的时候,我就有意无意地与英子聊天,我刚刚下乡插队不久,对农村的一切都还感到新鲜,通过英子的嘴,我了解了当地的一些历史以及风土人情。
慢慢地,我与英子混得比较熟了,英子的少女天性也不再在我面前遮遮掩掩,称呼由“知青哥哥”不知何时变成了不带姓的直呼其名,胆怯讨好的眼神也渐渐变成了欢快、调皮的眼神,时不时地还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。我这才发现,英子虽然轻声慢语,但并不少言寡语。她很愿意跟我谈她自己的一些事情、她心里的一些想法,以她那特有的轻声慢语说出来,还特别打动人。
有一次,她突然问我:“什么是‘童养媳’?”我告诉她说:“就是从小养在夫家、但还没过门的媳妇,解放前比较多,解放后已经明令禁止了。”“是吗?”她若有所思地问。
英子告诉我,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,她哥大她十几岁,她从小在哥哥、后来是在哥嫂的抚养下长大。她嫂嫂是她哥当年拿她“换婚”换回来的,她哥讨的是那一家的姐姐,她自己要嫁的是那一家的弟弟,只不过她还没到出嫁的年龄,暂时“寄养”在哥哥嫂嫂家里而已,一旦满了十八岁,她就要嫁到更远、更山、更穷、更苦的山沟沟里去了。“我其实就是童养媳!只不过旧社会的童养媳是养在婆家,我现在是养在娘家罢了。”英子幽幽怨怨地说,“刚开始的时候,我恨死我嫂嫂了,要不是因为她,我也不至于要嫁到穷山沟沟里去,凭什么要拿我去跟她换?”说着说着,眼圈就红了。我很吃惊,过去只在小说和电影中看过的事,想不到现在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。
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英子红着眼圈又说:“后来我想开了,我哥拿我去换嫂子,也是家里太穷,没有办法,总不能让我哥一辈子讨不上媳妇吧?换回来的这个嫂子,还算能干,对我也还好。所以,我也就认命了。”
英子的遭遇,让人同情。我感到我们同病相怜。她被当做交换的商品,失去了恋爱与婚嫁的自由;我们是时代的弃儿,被剥夺了读书与升学的权利;我们都只能任人摆布,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。
从那以后,我对英子就特别好,把英子当成自己的妹妹,晒谷场上的什么重活、累活我都主动抢着干,生怕委屈了英子。英子当然心知肚明,每天她都用竹筒从山上打来清冽、甘甜的泉水,带来几个野果、或者一捧花生、或者几只红薯,算是回报。
二.情书
我插队下乡的第三个年头,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到公社中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,不久以后又转成了民办教师。公社中学在一个小镇上,离我插队的那个山村大概有十多里山路之遥,来往不太方便,渐渐地,我与那个山村就有些疏远了。
一天下午,我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,正准备到学校食堂去吃晚饭,英子突然来了,火急火燎的样子,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。我问她,她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。我只好让她先到我的宿舍坐一坐,我去食堂打了两份饭回来,在宿舍里边吃边谈。
我说:“你怎么回事?那么慌慌张张的?”她犹豫了好一阵子,羞得满脸通红,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鸡扒似的几十个字,差不多有一半错别字,而且没有一句是读得通的完整的话,我连猜带蒙地读了半天,终于弄明白原来那是一封未署名的“情书”,大意是“我爱你爱得快要发疯了,吃不下饭、睡不着觉,脑袋里终日都是你的影子,今天晚上,你偷偷到村边的小树林来,让我把你亲个够吧!”小伙子的文化不敢恭维,但直截了当表达爱情的勇气确实可嘉。面对这封突如其来的“情书”,英子不知所措,只好跑来向我“求教”了。
我问英子:“谁写的?”英子非常小声地说了一个名字,那人我熟悉,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,在当地也算是远近闻名吧。记得我下乡插队第一次出工,是上山把被大雪压断的松树劈成柴挑回来,天寒、坡陡、路滑、道远,我随大家清晨上山,傍晚回来,只挑回了六七十斤,累得半死,腰都直不起来了,可是这个比我还小一点的小伙子却挑回了两百多斤;还有一次,老莫家的二儿子精神病发作,赤身裸体在三米多高的房梁上跳来窜去,一边玩弄着胯下的阳物,一边指名道姓辱骂村里的那些姑娘,闹得天翻地覆,谁都没有办法,唯有这个小伙子赤手空拳爬上房梁制服了疯子,名声大震。平时我与英子的闲聊当中,英子也时不时地流露出对这个小伙的仰慕之心。如果英子真地跟了这个小伙,那也是天造地合的一对。
英子以为我见多识广,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“现实版”的“情书”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这事确实有点复杂,尽管解放已经二十多年,婚姻法提倡自由恋爱、明令禁止包办、买卖婚姻,可当时的农村、特别是像我插队的那种偏僻山区农村,依然信奉“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”的千古传统,敢于自由恋爱者如凤毛麟角,而且往往以失败告终;更何况英子已经“有主”了,如果鼓励英子自由恋爱,那岂不是要陷英子哥哥于背信弃义?更可怕的是,英子从此在乡亲们中也将由于“婚外情”而永远抬不起头!这样的“罪责”,谁也担当不起,更不要说我这样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下乡知青了。
我爱莫能助。我知道现实很残酷,对英子尤其不公,但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,最终只能向现实低头。尽管极不情愿,我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对英子说了,并且告诉她:“你现在只能装聋作哑,当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。只有这样,才能保护好你自己和你哥哥。”听了我的一席话,英子的眼里流露出很失望、很无奈的眼神。我想安慰她,可不知从何说起,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三.出嫁
情书风波之后大约半年,英子出嫁了。男方自然是英子的嫂嫂的弟弟,这是几年以前英子的嫂嫂嫁过来的时候就讲好了的,绝不能反悔。“换婚”的好处就在于,除了亲上加亲之外,男女双方还少了聘礼、彩礼、嫁妆等等好几笔不菲的开支。
不过,喜酒却是不能少的。我被邀请去吃了英子的出嫁酒。英子的出嫁酒只有两桌,显得有点冷清,席上也只有简单的四菜一汤,远不比别人嫁女的八大碗、十大碗丰盛。
本来,我还想对英子说些祝福之类的话,可是,一看英子那副新娘子的打扮,庄重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羞涩、几分茫然、几分无奈,唯独缺少喜庆,就感到听凭她被命运摆布、好象有愧于她,祝福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。
我们把英子送到村口,鞭炮与唢呐声中,她被一队迎娶的人簇拥着而去,渐行渐远,一回头,突然看见不远处那个曾经给她写过情书的小伙正呆呆地望着她远去,眼里分明闪着泪花,……。
四.被休
英子出嫁以后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。我依旧在公社中学当我的民办教师。
一天,正逢镇上圩日,我遇到几个从我插队那个村来赶圩的小青年,他们都知道我和英子比较好,有些幸灾乐祸地告诉我,英子被夫家休了!这无异于晴天霹雳,一下子就把我给霹蒙了。“为什么?”我慌忙问道。“还不是因为偷汉子!”“怎么会呢?英子那么老实,怎么会偷汉子呢?!”“老实?知人知面不知心呐!她要不是怀上了野种,连她老公也被蒙在鼓里呐!”“英子现在在哪里?”“在县医院‘刮仔’呢!”
当天下午,我就向学校请了假去县医院看望英子。我去看望英子,倒不是因为我与英子的关系有多好,主要是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团,——我不相信英子会因“偷汉子”被休,这其中必定有别人并不知晓的隐情,我要亲耳听听英子是怎么说的。
英子静静地躺在县医院妇产科的病床上,脸色苍白,没有一点血色,白得就和病床上的床单差不多,整个人瘦了一圈,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。见我来了,她眼圈顿时红了,挣扎着要坐起来,可是虚弱得坐都坐不稳,我连忙叫她躺下。
英子抽泣着,断断续续向我道出了其中的原委:
“我已经是丢尽脸面的过来人了,也不怕你笑话,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了吧:
我男人那生儿育女的命根不行,软趴趴地挺不起来。我嫁过去之前他家就知道,一直瞒着我,等我稀里糊涂嫁过去了,始终无法圆房,自然也就无法怀孕。可是他家偏偏又把传宗接代这件事看得比天还大,看了无数的医生、吃了无数的药,折腾了一两年,毫无用处,便打起了歪主意。
三四个月之前,公公突然提出来要盖新猪圈与新厨房,专程去外地请了一个工程队,为首的是个粗鲁黑壮的大汉。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事有点奇怪,本来盖个猪圈、起个厨房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自家出点力、左邻右舍帮个忙,就能做得了,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去外地请什么工程队吗?但家中的事情一贯由公公做主,我也就没说什么。
开工前一天,我男人被公公打发到他外婆家去了,过去他也经常一个人回外婆家,而且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,听说那有个草医,专治各种疑难杂症。
开工那天,照例要好酒好肉招待工程队。我累了一天,早早回屋睡了。半夜三更,我正睡得懵懵懂懂,突然间被一阵动响惊醒了,只见一个赤条条、醉醺醺的大汉站在我床前,我惊慌地大叫起来,那大汉伸手就堵住了我的嘴,奸笑着对我说:‘喊什么喊?!我是你公公请来给你配种的!你老公那软卵不行,传宗接代还要靠我代劳!不好好伺候,惹恼了我,我就把你家的丑事宣扬出去!’开始我还不断地反抗、挣扎,可终归不是他的对手,只好闭着眼睛由他摆布,把眼泪往肚子里咽。
第二天一早,我找我公公哭诉,公公却说:‘母鸡下蛋还要公鸡踩灰才能孵出小鸡,没人给你配种,你能生出儿子?’说罢,便不再理我。到了晚上,那大汉照样跑到我屋里睡我,我反锁房门,他就破窗而入。
那大汉一连折腾了我十天,直到猪圈与厨房都盖好了,工程队走了。我男人从外婆家回来,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跟我男人说了,可他竟木木地毫无反应,好像我说的是别人家的事,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!
不久,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公公婆婆高兴得不得了,把我当过菩萨供着,什么事也不让我做,每天一个糖水鸡蛋,每逢圩日,不是鸡鸭就是鱼肉。可惜好景不长,怀孕两三个月了,我还时不时来点红的,到县医院一检查,才知道是葡萄胎,得马上动手术。动手术需要一大笔钱,手术后能不能再生育也是个未知数。公公婆婆一听,顿时就翻脸了,说我是偷汉子偷来的野种,后果必须自负,不由分说便把我赶回了娘家。
你知道我哥家一大堆孩子,又没什么副业,就靠几个工分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我这一住院动手术,凭空又增加了很多负担。毕竟是亲兄妹,我哥一咬牙,把家里准备过年杀的猪提前买了,才给我凑齐了手术费,……
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~!……
你说我今后怎么办?夫家说我偷汉子,十里八乡都传遍了,我是有口难辩,一肚子冤屈,还落得个‘偷汉子’的骂名。真想死了算了,一了百了!可这样背着‘偷汉子’的骂名死,死得不明不白,死后还要遭人耻笑,实在是不甘心呐!……”
我无语。